Monday, October 25, 2004

本末倒置的大學年制爭議

信報
一九九四年十月三十日

大學校長們在北京預委會開會場外,公布意圖要在九七回歸之後翌年,開始恢復行四年制。此事不但引起輿論嘩然,港府驚訝,亦引起校園內外,議論紛紛。對好辯者,年制之優劣,自是上佳談論的題材,但對曾經熱切捲入中大有關的「保四」運動的上一代,校長們此一表態之舉,實只能令人啼笑皆非。

為大學即將回復四年制而感惶惑不安的,理應是當日力催要強迫中大四改三的香港教育建制人物。不過,雖然這班人不少已轉投中方陣營,但對這次轉制之議,至今大部分都噤若寒蟬。當年他們力陳的四年制浪費資源高調,亦不復多聞。究竟在今日的政治環境,他們明知大學年制的爭議,已不可避免地變成「反殖反英」的象徵之爭底下,還會否擇「善」固執,力陳「英制」的好處,抑或隨風轉軑,實在是香港政壇政治操持的一大考驗。

不過,雖然近日在「文化回歸」的大理路底下,不但有國內學位自動承認之議,有加強國民意識教育之議,四年制的政治靠山實力雄厚,行情看漲,但對於那些曾支持中大「反四改三」運動的人,也實在沒有多少值得高興的地方。因為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次改制若果成事,也不是當年師生上下共同推動的勝利戰果,而是典型的自上而下,由官僚改制或政治施壓所帶來。況且,雖然四年制的回復,的確是英式殖民地文化教育霸權開始衰落的徵兆,然而這改制事實上是否針對著當前香港大專教育的根本問題而發,倒是十分可疑的事。

香港的大專教育,歷來都被指為弊病叢生,從學校的分等分級,學術水平低下,以至學生教師的治學風氣散漫,研究成果缺乏,都是一些久已如此的現象。過去,對大專弊病的診斷,幾乎無不推到殖民地政府身上。稍為再深入或激進一些的看法,或會再指出殖民主義背後的資本主義體制,及以功利掛帥的價值觀,但對殖民政府的責難,已近乎隨口說的地步,彷彿只要殖民政府大發善心,俯順民情,又或者有朝一日,政權變色,新的非殖政府就能撥亂反正,大專教育就有光明前景。

今天,政權易手果然出現,一切以前在殖民地下難以想像的事情,都有可能實現;大學年制是一樣,學界中政治忠誠的轉易又是一樣。不過,政權轉變容易,大學延長一年也沒有重大困難,難以改變的反是學院上下的學風。當年的「反四改三」運動,能夠至少在中大上下,達成團結一致,就是因為在中大有活躍、積極的學風。從師長到學生,以至校方高層,都有一股抗衡社會惡劣趨勢的持異議的勇流。但反觀今日學院內外,又有多少學生有追求理想主義的主動,有多少師長堅持完人教育的原則,警覺和批判金錢和權力對學術的支配。

不要忘記,中大的「反四改三」運動,雖然在七十年代曾有短暫的勝利,使政府一再推遲計劃,但中大以至其他受資助大專,其統一於三年制底下,卻是在八十年代校園內外都泛不起半點波瀾的情況下,在所有這些院校的校方,都與政府充分合作底下完成的。這可不是殖民政府用什麼強行立法來迫令改制。當時,「明白」四年制才是較優學制的「學術良知」,又有多少個曾提出異議呢?

如果說在殖民主義的年代,政權控制文化、學術和教育的發展空間,學校若不俯從的話,根本別無討價還價的能力,那今天我們應問的是,究竟九七回歸之後,這種仰賴政權來保證學校和學術機構生存,並規範其制度的「殖民主義」境況,究竟有沒有改變。今日要求「三改四」的做法,是削弱了殖民主義底下的學術依附性,還是強化了這種學術的依附性?

七十年代的「反四改三」運動,無疑是香港反殖民主義的文化抗爭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原因是「反四改三」的重點雖在維護年制,但整個精神是爭取廣泛的教育自主權,把教育從官商壟斷的體制解放出來,為社會求取更大一點的人性空間,思想空間。「反四改三」運動,雖然目標是向殖民政府施壓,向社會闡述學人的異見,但真正持久地開拓了的,是大學校園的敢言、批評、組織自助、追求理想的自由學風及學運傳統。曾經熱切投入這些運動的同學無不理解到,無論建制內的年制怎樣,真正令完人教育的理想達成的地方,始終不在課堂上,而是在學生會、報社、屬會、宿舍……這些地方,裡面進行的是種種以政治參與,文化爭辯所組成的「非形式教育」。

要維護和培養這些條件,絕不是UPGC計劃可以算出來的,因為那絕非人力統籌科能了解的「投入──產出」表可以計算。更重要的是,學生能啟發這種理想主義追求的自發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師長輩以身作則,以「身教」不只是「言教」。師長的言行操守,忠誠執爻,能夠教化出學生善用時間,珍惜青春的積極態度,而這才是任何完人教育能夠實現的基礎。但今日,香港政治環境急劇變化下,看來早被殖民主義整治妥點的大專學界,並無多少樹立剛正學人情操的氣候。相反,朝三暮四的治校哲學,朝秦暮楚的政治作風充斥校園。為師之道尚且如此,治校之道尚且這樣,我們又怎能怪學生的道德水平、學養素質下降呢?四年制能回答這些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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