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14, 2007

敢字當頭

<明報>10/2004

長毛當選,媒體上掀起一陣熱潮,在宣誓風波上更推上一個高峰。在一個媒體帶動政治的年代, 香港政壇沉悶的 “不可觀性”,早已儲備了多年的能量,要令長毛變成一個必然保證收視和銷量的 “奇觀” (spectacle)。長毛刻苦經營多年的展演式政治(exhibitionist politics),到今天終於修成正果,在可見的將來,媒體還是會在這個視聽奇觀的主題上大造文章。

媒體的運作邏輯是要找話題人物,長 毛的正面形象和負面形象均會同時發酵。當衝擊政治建制的主題丟淡,衣著服飾的主題過於零碎,道德行為、言談操守的議題就會上場,直至這些咶噪把你消音。媒 體如狼似虎的對長毛奇觀的塑造,並無一種本質定性,它可以一方面擴大長毛的影響力,也會被利用作為拖垮長毛的手段。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魯迅當年也區分過 “捧殺” 與 “罵殺”,把你高高抬起者,和想將你狠狠摔下來的,可能就是同一股力量。

所以,如果長毛入立法會一事,真的可以為香港帶來 實質轉變,就要看長毛能否駕馭新的戰場,在媒體排山倒海、千篇一律的獵奇式觀賞文化格局下,突圍而出。事實上,長毛在香港當前這個 “仍是封建、未脫殖民” 的社會,真正能起長遠作用的,並不是肢體衝撞式的奇觀,也不在於提供街坊服務的 “基層路線”,更不在於犯粗口禁,破舉 “指” 忌,而是他那種能穿梭建制內外,鬆動市民被囚禁了太久的政治想像的能力,因為他是當前罕見具有魅力去鼓動群眾的從政者。

長毛從前是一個托洛茨基派的馬克思主義者,對何謂革命、何謂議會道路,比很多人都要清楚。但他長年的抗議生涯和今日的參選進入議會,則既非革命,也談不上是議會道路。所以,把他放進這兩個框框,無論是要他作一個革命者,還是要他作一個好議員,都是犯了範疇錯置之弊。

革 命是殘酷的,中國共產主義革命過程中冒出的托洛茨基派,在殘酷的路線和權力鬥爭中,以自身經驗揭露中共和蘇共的當權派,如何先後使革命變質為 “墮落革命” 。多少年來,中共的當權派無一不視托派為叛徒死敵,對其趕絕和壓迫,比對其他敵人的鬥爭更凶,當中還包括中共自己的創黨元老陳獨秀。大陸變色後,中國托派 逃亡海外,部份散落香港,規模雖小但輾轉經營多年,在七十年代香港本土社運成長期間,曾起重要推動作用。今天,國際托派運動已經瓦解,然而托派後人長毛, 卻在沒有任何革命的條件下,以民選方式登上中國土地上唯一一個有直選成分的立法議會殿堂之上,實是歷史一大反諷。

當然,長毛今天的勝利, 並不代表托派的勝利。但以為長毛是在走議會道路,遲早為建制權力遊戲收編,則難免有點幼稚。事實上,十多年來以肢體表演的象徵抗爭為業的長毛,實非革命/ 議會道路一組辭彙所能充分解讀。長毛現象所蘊含的干擾、顛覆、轉化社會現狀的能量,與其說是來自托派的理論和思想,革命的激情,不如說是以一種後現代的潮 流文化形式,復活了與香港久違幾十年的青年造反精神,是這種精神在新時代底下的改造和變種。關於這種文化行動(cultural activism)的界限和潛能,看過早前 “或者長毛、或者切” 話劇的觀眾,或者會更有體會。

六、七十年代香港本土新一代,從殖民奴 性中甦醒過來,助力來自當年全世界興起的激進青年運動。然而,民族主義和政治機會主義的得勝,令無論是當年的親中共左派 (即國粹派),還是不少成為了今日民主派骨幹的當年學運領袖,數十年來都共同以排斥托派為他們的本能反應,也一併把多元社會運動邊緣化。今天,這兩股相互 對抗的主流力量均已暮氣沉沉,青年一代要丟掉包袱,追新求變,為長毛所象徵的新反叛風格所著迷,實在一點不為奇。

長毛是一個政治能量的多 元混合體,今日建制中人或者早已部署應付長毛的肢體抗爭,以及為長毛炒作幾個醜聞,而觀眾也被反複地鑄造了 “有野睇” 的觀賞品味和預期,消融吸納箇中的反叛能量。然而,我相信香港的主流建制,仍未準備好如何應付 “長毛旋風” 所帶來的青年反叛潛力及其擴散勢頭。長毛對建制的震撼,或許不在於他有新穎的政策建樹,也不在於他能為看客上演多幾幕肢體衝撞的大騷,而是在於他能解放多 少青年的政治和生活風格想像,以及將之轉化為有基礎的青年運動。

一如有論者曾說過,長毛是今屆立法會內唯一的 “知識份子”。事實上,在選舉過程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無線選舉論壇上,長毛那種不按牌理出牌的文化僭越能力,把只攻擊競選對手的遊戲規則,改換為針對主 持,即新自由派經濟學者雷鼎鳴的嚴厲批評。那一段錄影,在大學校園持續引發歡呼、爆笑和熱烈討論,餘熱未了,這些都是當今政壇無法找到替代的顛覆性文化行 動。問題是這種敢想敢說的文化,能否持續變成一種深入社區、學校,將之變成有厚度和凝聚力的新一波年輕社運的基礎。如果這個勢頭能持續,托派也會顯得蒼 老。

九十年代香港年青人崇拜李氏父子的發跡傳奇,廿一世紀初,香港的新青年偶像卻是一個草根反叛的長毛形像。姑無論青年人在選舉中有否資 格投了他一票,他今日在廣大香港的年青人心目中,已經捲起陣陣疑團和興趣,逼著要去思索和判斷一大堆他們的父母老師大都難以解答的問題。保守派近日忙於以 “教壞細路” 來回應長毛現象,但殊不知從青少年次文化的角度看來,這封殺只會進一步增加長毛對青年人的魅力。

長毛所捲起的風浪,不會三 朝兩夜散去,因為香港自八十年代以來,以“安定繁榮”為主軸的認知和情緒架構,或者狹義的“民主運動”,並不能承載和解釋長毛現象。他今天由邊緣躍升到中 心位置,已經成為香港主導意識形態和人們社會認知的一大裂縫。關鍵不在於結果香港能培養多少個捷古華拉,或長毛的追隨者,也不在於香港會否實現一場文化或 政治革命,而是長毛的生存風格,已為苦悶困惱的新一代,啓示了一種全新的選擇:既要反叛,也非沒有深度。或者當甚至一個遲到的 “金毛” 學生,都懂得以 “意識形態” 幾個字回應責罵他的老師,以 “商品拜物” 四個字回應他那個負資產的家長,香港人才會知道,他們熟悉的世界已經在動搖。

在 香港反智主義、管理主義主導下的教育文化氛圍,下一代被剝奪了夢想和思考的權利,這些並不能被簡化為董建華失敗管治帶來的“怨氣”,所以,再來多幾個 CEPA自由行也不能解救。於是乎,長毛根本不用介意如何造騷,更犯不著與小人打 “爛仗”。因為他只需要在本該談論教育,卻變成了只管規訓的地方,呼召青年以實際行動讓心靈知性解放,長毛就是真正的政治家;他只需要在應該辯論政事,卻 變成表態輸誠、飲宴馬戲的交際場合的地方,嚴辭論辯,義理並重,長毛就是真正的知識份子。

香港欠的是真正夠格的政治家,更缺的是能開發青年人想像力的知識分子。長毛不能等同捷古華拉,也難比擬為魯迅。但魯迅先生八十年前的名句,也同樣適用於作為香港今日長毛現象的註腳: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忽然想到>1925

長毛能做到的,或許還未能奢談甚麼政治家或知識份子(或者這些都只是另一種 “捧殺” ),而只在於能以「敢」字當頭,但我們所活著的,卻正是這個可詛咒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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